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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凌是个琴东说念主。

和他相熟的东说念主，都唤他的字——季静或素履。

1530年，猜度我方将近走到人命绝顶的杨季静停驻手中的琴，将家里顾惜的四幅画像逐个掀开，细细详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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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四幅画像，都是我方，是从年青走到中年的我方。

日子一天寰宇过，揽镜自照，也未必会发现镜子里的样子一天老似一天，但若将二十年时的样子和二十年后的样子放在一皆，岁月的陈迹便很昭着了。

详察着这些画像，多年旧事，猝然涌上心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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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年青的那幅《南游图》，是唐寅为他画的。

彼时他年未三十，琴已弹得很好。

明代的琴东说念主圈子，最闻名的是江、浙两派，其中江派是松江刘鸿所创，刘鸿因琴艺高妙，曾被太宗天子召见。当时姚广孝向太宗天子保举“寰球能琴者”三东说念主——四明徐和仲，松江刘鸿，姑苏张用轸。徐和仲是浙派传东说念主，张用轸是刘鸿的学生，三东说念主中倒有二东说念主是江操。

父亲杨云翰，就是向刘鸿学的琴。学成回苏州后开枝散叶，也教我方的男儿弹琴。杨云翰有四子，其中惟有季静学得最佳，年未弱冠，便已在苏州士东说念主间有了名气。

杨云翰不是个只挟琴技自豪的泛泛琴东说念主。他的心想很密，眼神放得很远。

明朝的念书东说念主即使不会弹琴，也颇爱琴。 “正人之座必左琴右书”，士东说念主若能琴，便会建个挑升的琴室，“洒扫明洁，置琴书、熏炉于其间”，如有宾客来了，便请到琴室，弹上一两曲，宾主尽欢。若不会弹琴，那也无妨，结子几个琴东说念主，平时小聚或者雅会时有东说念主弹琴，就行了。

杨云翰就是因此这般，与吴宽、沈周、王鳌、文徵明、祝允明诸东说念主结成了好友——这些名字里单独拎出一个，都是了不起的东说念主物，尤其吴宽，是吴汉文东说念主圈的杰出人物，他是成化八年的状元，官至礼部尚书——而杨云翰的苦心孤诣，尤不啻于此。

1487年，杨云翰到京中杜启家小住，拿出吴宽的赠诗向杜启和徐源等东说念主索和——自后这些和诗络续累积成“吴匏庵喜雨噫字韵诗卷”，以吴宽为首，后有杜启、徐源、沈周、祝允明、黄云等东说念主的和诗，诗卷中皆一时闻东说念主，让杨云翰这个琴师的名字颇在念书东说念主间流传了一把（此事还有个尾声，杨云翰弃世后，这个独特的诗卷不知缘何找不到了，杨季静便请祝允明再行补录，并且再拿着这个诗卷去找东说念主追和，直缅怀文嘉遗弃）。

有了父亲结下的东说念主脉，杨季静与文徵明、唐寅、祝允明的交情也很不一般。有时祝允明到文徵明家去，便会遭受杨季静，谈完事，三东说念主就对坐着，有一句没一句地漫谈。

幼年景名的杨季静心气高远，他听父亲说过师祖刘鸿被太宗天子召见的旧事，心里蒙眬有了设想。

北京太远，先去南京吧！南京好赖亦然留都啊，并且，他往日还去过南京，总要比京城熟稔些。

于是1505年的春天，杨季静打点行装，准备前去南京。

临行前，他肯求唐寅为他画了《南游图》——唐寅十七年前曾勇夺应天府解元，在南京申明大噪，自后天然在京城恶臭，但南京旧友为唐寅太息抱屈的大有东说念主在，爱屋及乌，也未可知。

唐寅欢喜了杨季静的肯求，对他曳裾于王公门前求鉴赏的远游，却并不认为然。他向来不空泛我方的成见，便在题诗中写说念：“江上春风吹嫩榆，扶琴送子曳长裾。相遇若有老友者，遍地芟茆好结庐。”

黄云也劝说念：“送子薄游携绿绮，老友不在五侯家。”

邢参说得更为胜仗：“吾独想子心，此行弗成果。丈夫当磊落，莫被利名锁。”

不知杨季静是否因此有了费心和迟延。他的行程，从二月迟延到了三月，又从三月迟延到了四月。

但初夏时，杨季静照旧上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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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为他送行的诗卷，已集成长长一卷，除了唐寅、黄云、邢参，还有祝允明、钱同爱、文徵明、彭昉，以及吴宽之侄吴弈等等。文徵明这年36岁，还叫作文壁，他对杨季静的远游，倒是很宽厚和厚说念——他在题诗中预祝杨季静，“秣陵古名郡，去去当有遇”。

这个诗卷，自后集为《送琴师杨季静游金陵诗》，文徵明小时候的同学、亦是文氏同庚好友的彭昉，写了前言，前言里说，他日杨季静于“钟山秦淮之畔，解衣般礴，试一饱读焉”，其“浑浑古调、琅琅清响”，想必将让金陵挪动。

自后呢？

自后，杨季静在南京，确曾经与王涣等高官同游雨花台、凤凰山、秦淮河等，“携带山河说六朝”，但肯扶携他的贵东说念主，经久未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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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季静自后回了苏州。

“王公大东说念主眇其艺也，不愿保举达之” ，“何须曳裾而食肉”，《琴士图》后的两段题跋，说念明了他在南京的际遇。杨季静本东说念主大致也正大，唐寅说他“冷眼一对，青山万里”，想来，他在南京待的时期不会很久。与他斗殴相交的，依然是吴中诸才子们，唐寅找东说念主取东西、祝允明找东说念主刻砚台、作念铜提手等等小事，都会劳烦到杨季静。

也许是深化体会到王公大东说念主们对艺东说念主的看轻，不善文赋、又不愿意沦于优伶之流的杨季静，一边与士子们往复，一边也刻意考验我方的气质，喝茶，把玩古籍、青铜器、汉玉杯玦……徐徐成为善于清淡、有晋东说念主风范的细腻之士，与文徵明、蔡羽、王宠等东说念主一皆名列吴下袁氏“闻德斋”的十五斋友之一。

此时的杨季静，已入不惑。

欷歔于杨季静与我方相通所求无得的庆幸，简短在1521年傍边，唐寅又应杨季静所请，为他画了《琴士图》。

画中，杨季静身周堆满了文东说念主把玩的器物，他的死后是觚，内插如意和拂尘，觚旁堆着古籍和字画。他的眼前有茶壶和品茗杯，稍辽远放着焚香用的香炉和香事瓶，以及盛酒饮酒的鼎、尊、爵、觚，温酒的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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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隔一些距离，一个茶童正忙着煮茶，炉上安放着茶铛，炉脚是盛炭的竹篓，石几上放满笔砚、册本，盛酒、喝水的盏，贮酒、盛水的罂缶，地上还有文东说念主游戏用的投壶，并青铜酒器、鼎彝古玩。

这些物事加起来，就怕比杨季静当年去南京时带的物事还要混乱，还得多装好几车。这险些是把通盘这个词书房搬到郊外来了，杨季静就在这露天书房之中，衣裳晋东说念主的衣冠，把琴放在膝上，赤足趺坐而饱读。

那何不就在书房呢？

这也许是唐寅和杨季静共同的设想——杨季静身前可见两株古松，死后可见峻岭大石和潺潺泉水，“峻岭活水”之意，了然于目，而江操刘鸿，最擅长的就是《峻岭活水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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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可玩味的是杨季静身上的晋东说念主衣冠。

是唐寅自作东张吗？照旧杨季静条目的？或者，是杨季静曾经就这么穿戴过？这可能性很大。朱芝、都穆、皇甫汸的后记里这么说：

无意，这就是从南京回苏州后十几年间，向古雅逸民不停迫临的杨季静的信得过花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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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流转到了1526年。

五十岁那年，杨季静又求得了一幅新画像。

此时唐寅已弃世两年，而文徵明淹留于京城不得归。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，给杨季静画像的任务，落到了文徵明的侄子文伯仁身上。

文徵明这个侄子，特性是出了名的张惶，才华是出了名的横溢，15岁便“补博士弟子员，曾为诸生”，与东说念主打笔仗，提笔千言能把东说念主骂得狗血喷头，王世贞背后说他“此君秽而好骂”。文伯仁自后与叔父文徵明也干翻了，不外那是后话，此时，文伯仁方24岁，《杨季静小像》是他存世最早的编年画作，亦然文伯仁唯独的一张东说念主物画。

文伯仁确切很牛。

这幅画像，应该与杨季静本东说念主是最象的——洛东说念主白悦在画后题说念：“肖貌极纤毫”。

画中，杨季静身戴儒巾，身著儒服，一对凤眼，千里静有神。与《琴士图》物事堆叠不同的是，这幅画上，配景空无一物，只消杨季静，只消琴。

东说念主至五十，须知天命。

我方的宿命，就是一介琴东说念主，特性亦刚方，那就，定心作念个朴素的琴东说念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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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28年，文徵明从京城追思，宽泛苏州已有一年。杨季静趁此契机，求写《琴赋》。

本来二十年前，杨云翰曾经请文徵明为“吴匏庵喜雨噫字韵诗卷”题跋，二十年后，原卷不知缘何丢失，杨季静再行逐个补录，故此请文徵明补写，并求书《琴赋》。两代交情，文徵明莫得辞谢，便以顶点正秀气的小楷，为杨季静抄录1900字的《琴赋》，并在《琴赋》下面多出来的空缺处，为他画了一幅小像，还在像旁写了一瞥小字，说淌若此幅字画流传到后世，后众东说念主便会知道，杨季静就是嵇康赋里所说，能弹大雅之琴的至东说念主啊。

画中，杨季静以《琴士图》中交流的趺坐姿势，坐于席上，这回，杨季静身周既不是空缺，也莫得多样雅玩和峻岭活水，而是两窠芭蕉和一大块湖石，懒散着文氏自有的、清淡的气质。

“蕉下不生暑， 坐生千古心。抱琴未须饱读， 寰宇自老友。”这是沈周的诗，以此来不雅照《蕉石鸣琴图》里的杨季静，竟是很是合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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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十年间，杨季静所弹的琴，从未换过。

这张琴的样式，叫“伶官”。

“伶官”，不是指优伶。伶官琴的琴身有两对半月型，据传是周代伶官虞隋所作，又传说开端于黄帝时的乐官伶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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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南游图》里琴童身上背着的琴，大致亦然归拢张伶官。

携着这张伶官，杨季静从豪言壮语的幼年，走过而立，又走过不惑，再走到知天命，时光如细巧的刻刀，削斫出不同的面貌。

这些面貌中，杨季静最惬意的是哪幅？大致是文伯仁所绘的《杨季静小像》吧。

1530年，杨季静在世。在世前，他还作念了一件大事，他请文徵明为《杨季静小像》补书“琴士杨季静小像”，并将四幅画像上一些有份量的题跋，都移到他最钟爱的《杨季静小像》之后，装裱成长卷，其中，就有《杨季静小像》完成之前曾经弃世的唐寅和都穆等东说念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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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这里你或会判辨，为何那么多琴东说念主，只消杨季静，留住四张画像。那是爱细腻的期间，与爱细腻的琴东说念主，以及爱细腻的文东说念主，共同的极品啊。

淌若去看《无穷藏》，走到《蕉石鸣琴图》时，请铭刻，阿谁弹伶官琴的东说念主，他叫杨季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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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：任淡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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